“职业实习生”
来富士康,是黄夏的第一次正式实习,之前他只是在暑假的时候,跟爸爸在建筑工地上干了两个月的活。
他们学校离富士康厂区有半天的车程,学校老师把他们送过来之后就回去了,没有驻厂,他来这边上班一个多月没找过老师。
黄夏跟他的同学被打乱分配到各个部门,他去了组装生产线,他们那条线上有三四十人,全都是学生。有几个人跟他是一个学校的,在校时并不认识,在生产线上却成了好朋友。他的工作是打螺丝,每天拿着螺丝枪,一块板要打四颗,标准的作业时间是12秒,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做熟练,动作慢,他们那条线的产量不高,经常被线长、组长骂,他们就当耳旁风,不理睬,后来熟练了就越做越快。“每天都这样的话,觉得很枯燥,学不到什么东西,而且好几斤重的螺丝枪拿在手上12小时,手臂很累,晚上睡觉都会酸痛。”黄夏说。
3月8日进厂,这个月份工作了20天左右,拿到1300块钱,全都寄回家给妈妈,自己靠学校发的补助生活。也就在一个月后,黄夏开始琢磨自己当初读技校的选择:“我所从事的工种,和富士康通过社会招聘进来的工人一模一样,收入也一模一样。”
一些同学在厂里上了十几天班,觉得实习无聊、辛苦,就跑回家了。像这种私自跑掉的,学校也不怎么管,只要毕业的时候回学校拿毕业证就可以了。如果想换其他的实习岗位,学校也会帮安排,不过可能是跟下一届的学生一起再赴富士康。
王秀是重庆彭水人,1993年出生,2009年进入重庆工业管理职业学校学习电子专业,每年学费5000。按学校的教程,学期三年,第一年是上公共课(好多课文还是初中学过的),第二年是上专业课,学电工和电子技术等,第三年是实习。
但她是二年级下半学期,也就是2010年3月便进入富士康实习。在深圳富士康,一直做到12月。她不想留在深圳,就跟一些同学回来了,今年又进入重庆富士康实习。什么时候实习结束,尚不清楚。
“深圳那边的干部不把员工当人看,”她解释自己回重庆原因,“比如坐在凳子上,屁股所占的面积不超过三分之一,超过了线长会骂,在车间里绝对禁止讲话,不能把任何东西掉在地上,衣服上不能有带铁的东西,包括皮带,一点都不人性化。”
南方周末调查了解到,这些从技校来“实习”的学生,工作强度、工作时间、加班时间,以及和工厂所签的用工合同,与社会招工的工人,无任何区别。惟一的区别也许在于:他们要从自己的工资中,拿出或多或少的一笔费用给学校,名曰“实习管理费”。并且,他们不少人还是16岁左右的未成年人。
这笔费用各学校不同。比如王秀每月必须拿260元给学校;而黄夏则只是一次性拿了150元给学校。来自綦江南方学校(职业高中)的刘胜则告诉记者,他们学校没有找他们收一分钱的“实习管理费”。
在每一个晚上9点左右,西永微电园外的“西永天街”一带,都仿佛是中学校园一样。那些年轻的脸在夏日重庆燠热的空气里徘徊。他们每天的时间表是:早晨7时40分开早会,8时上岗,11时开始吃午饭,一人只有半个小时,下午四点半开始吃晚饭,同样是半小时,晚上8时下班,总共是12小时。
这里每一栋宿舍楼,都穿上了“裙子”——张开的铁丝网。这是2010年富士康13连跳后工人宿舍楼必备的设施。“裙子”里生活的“学生工”们的境况,则太大变化:每天早晨要六点多起床,洗漱,吃早餐,走到厂区,晚上走回宿舍,吃宵夜,洗澡等,这些要花去至少3小时,为了恢复体力,要留有8小时的睡眠时间,因此晚上十点多就要开始关灯睡觉,剩下的一小时分配给必要的诸如上网、购物、朋友交往等活动。“给人的感觉是从睡梦中醒来就要干活,干完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倒床就睡,醒着干,累着睡,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让人有一种不想醒来,一直都睡下去的念头。”黄夏说。
周末或调休的时候,黄夏会跟同学出去玩,自己买一些衣服,或者陪同学买手机。离厂区最近的商业街是沙坪坝区的三峡广场,他们去过那里三四次了,可每次再去都还会迷路。
被行政压力绑架的职技校
“使用学生工的行为,是一种对教育资源的绑架。”潘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国家每年对中等职业教育投入那么多钱,但学校提供给社会的,却是没有任何真正技能的富士康的合格工人。”
但至少目前看来,工厂、政府、学生工,三方都从目前的模式下“获益”了。工厂解决了用工短缺,政府解决了引资项目,学生“补贴了家用”。
各地政府显然乐见于目前的现状:早在2009年,富士康集团便与重庆119所职业院校共同签订实习员工管理协议,协议规定学生实习有“2+1”或“1+1+1”两种方案,“2+1”即前2年在校园学习,第3年实习就业;“1+1+1”即指第1年在校学习,第2年在工厂顶岗实习6-9个月,第3年实习就业。
2010年9月,河南省教育厅则下文省内各地的职业学校,要求各学校动员、组织二三年级的学生到富士康进行顶岗实习,以“保证富士康集团正式落户河南、年内批量投产后有充足的高素质员工队伍”。
从文件措辞里能看到地方政府对于富士康“用工”的支持,该文件要求(2010年)9月6日起,河南全省的职业学校,要每天将组织报名情况上报教育厅,9月10日前“务必”完成下达的一半任务量,9月20日之前完成全部任务,“要严格落实一把手责任”。
几乎在同一时间,山西省教育厅以及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也组织省内各职业技能院校学生前往富士康实习。
根据现有的明文规定,学酒店管理的小惠,是不该来富士康的。2010年出台的《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应对企业技工荒进一步做好中等职业学校学生实习工作的通知》规定:不得安排学生在“非本专业对口行业”实习。但有学生工告诉记者,学校每学期要保证给富士康送一定数量的实习生,“如果不够的话,教育局会扣住补贴给学校的经费,比如说是奖学金和贫困生助学金之类,学校为确保这个人数指标,即使专业不对口,也要保证人数。”
于是,各种红头文件下,黄夏、小惠、王秀他们的细小命运,便被忽略了。学生大规模的退学、实习期大面积的缺席,已经从学生的角度折射出他们对此种模式的失望。
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解不开一个困惑。“如果就是为了来富士康工作,我当初为什么要读技校?”王秀说。
看不到的未来
黄夏五一休假没有加班,他回家帮妈妈种秧苗去了,之前家里收水稻、打谷子,都是他跟妈妈做的。“以后打工了,就不能帮妈妈插秧了。”他希望过几年攒点钱给家里盖一座新房子。但打心底里,他不知道读技校会给自己的赚钱计划提供什么帮助。“只能先在厂里做着,实在熬不下去,就出去跟朋友在社会上闯荡几年,积累社会经验。”
而小惠这几天很开心,爸爸答应在她生日的时候给她一笔钱。她打算用这些钱去洗牙齿。小惠说,她有同学就洗了牙齿,洗了牙肯定更好看,说着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至于更远的将来,小惠便没再去想过,“回家打工吧?!”她说。
她说即使再累,也会在富士康待到年底,因为今年奶奶要做寿,姐姐刚生了孩子,自己要存钱给老人和小孩买礼物,每个月再节省点的话,还可以给自己买一台电脑。
她仍然相信自己能够改变命运。“我想读个大专,可是要六千的学费,今年没那么多钱,所以读书的念头只能先放在心里,等有足够的学费再说。”小惠说。
实际上,他们的技校(中等职业学校)经历,已经结束了。他们可以选择在实习结束之后回到学校完成学业拿到毕业证,但许多人并不会做此选择,反正拿到毕业证,也是打这么一份工。他们发现,两年或者只有一年甚至半年的学校教育,数千元甚至上万元的学费,只不过换回了一份几乎不需要任何学识技术的富士康普工工作。
在重庆西永微电园,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能看到有大巴车载着一两百学生过来,直接入住富士康的宿舍,参加军训,分配部门车间,上线干活。整个流程简单快捷,这些的劳动力就好像是提前预定的。他们是完美生产线上,完美的一部分。
本文来源:不详 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