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沈迟说,她甚至后来会对选择不惩罚她的教官心生好感,尽管她知道:他前一晚把四个女生拖去禁闭室,一夜把四人打到鼻青脸肿才放出来。
入校满三个月后,父母才被准许与孩子通话,本是温情的联络,却异化成学生们小心翼翼要渡过的“难关”。
公寓楼一楼大厅上有一部电话,孩子在公寓楼下的操场站队打饭时会被点名告知有家长来电。家长来电一般先通过学校队长李江波,然后逐层转达,等孩子接电话时,至少有三双眼看着他——队长、教官、生活老师。每次通话不能超过五分钟,一旦超时,教官会大声喊“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听话,就该骂起来了。
“那天接电话时我自己说了6次让奶奶来,‘我想回家’这四个字硬生生地被‘照顾好自己’给噎了回去。”王佳佳回忆说。
家长姚莉说:“我不知道有五分钟的限时,只觉得孩子说话的声音很轻,畏畏缩缩的。”她觉得,每次草草寒暄完,就差不多要挂电话了。
学生和家长之间像隔了一道厚墙,“扭曲自己去服从,反而让孩子更恨家长,家长看孩子听话会觉得学校教育有效,暂时不会带孩子离开;但如果孩子跟家长说出其中内幕,反而会被教官和队长离间,更加无法离开学校。”学生宋茜9月刚从学校出来,她自述这一两难境地让她在半年里备受折磨。
管教潜规则
邓新田2012年退伍,2014年6月到这所网戒学校担任教官,在学校执教整整一年。“第一天去就看到好多男生都有纹身,就觉得不对劲。”
张弛是从报纸上看到招聘教官的信息,但他也从入校工作第一天就看出了问题,和入职前参观时学校表现出的光鲜不同:入职前参观的是崭新的大礼堂,但他入职当天却看到一个孩子被教官纵容好几个孩子欺负得全身是伤。
他企图上前制止,回应他的只是学生和其他教官的嘲笑。“内部环境很压抑,工资也不高,工资在见习期是每月1200元,转正后1800元,最好的也就三千多吧,教官之间还会勾心斗角。”各人布下的“眼线”,告密来去,总让张弛无所适从。
“因为你是一个新来的,人家有自己的直系教官,孩子们都不听你的,孩子欺生。这种现象的存在不是一天养成的,年轻的退伍兵才20出头,做他们的教官,才比他们多吃几年饭?但凡老点的退伍兵不会打孩子,这是有数的。”张弛说。
学校没有岗前培训,新入职的教官仅仅会跟学校签一份合同,里面有二十二条“军规”,但邓新田已经记不清规定的具体内容,只记得主要内容有“没管好孩子让他们闯了祸会罚薪金”。他说,教官签完的书面规定会被学校收走。
“在网戒学校怎么让孩子懂规矩?来了的都不会服从,先被教官打一顿,然后绑住。让孩子这样吃苦头。再反抗,先关三天甚至一周的黑屋子,还让你吃饭?那不可能。一天给你一个馒头就不错了。因为,这些教官是为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加孩子不逃跑,不自杀,不出安全事故,听他话的人顺,不听话的人那就得低着头。”
张弛说,自己做不到这些,学校就一直让他在边上看着,不能带孩子。他一天的工作就是整队,然后值班,陪孩子聊天。不能和学生家长沟通,也不能管理学生。
学生入校满三个月才能见家长的规矩,也被指模仿部队里新兵的三月封闭训练,学校计划在这三个月内教学生懂规矩——政治教育,体能训练,队列训练。
“不会有家长指摘其训练强度,因为眼不见,心静。”学校前教官邓新田认为。学校采取最简单的教育方法,就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但“问题孩子”远没有那么容易“管教”。“教官上火了,最多就是用脚踹,用拳头打击胸腔部位,瞬间的击打就是肉疼,不会留下任何伤痕,最多就是淤青、充血,几天到一周就消肿了……不管用什么方式和(打)什么位置,结果无非是让学生知道教官的权威。”张弛说。
教官打与不打,张驰觉得一直是学校处理的模糊地带:“规定不能打孩子,但又说必要的时候可以动手。学校的要求是,孩子不可以出事,有问题跟领导反映,安全第一”。
2015年9月,邓新田离开这所学校——他制止了一个想自残的孩子,孩子还手,他顺势反抗,打断了孩子的下颌骨。学校拒不承认与教官打孩子有关系,认为这是一个人的失误导致的意外。“后来我赔了十万,打了辞职报告就走了。”邓新田说。
一年过去了,邓新田心里还是对那个孩子感到内疚。
离开这所学校后,他去了济南的另一家网戒学校,但两三个月后也因无法适应而离开。
▲济南科技防卫专修学院的学生在公寓楼下站队打饭,四处都是铁栅栏和铁丝网。
“让人听话的生意”
在济南市教育局的官网上,未被删去备案前,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宣称办学内容包括青少年综合素质教育、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
据学校前教官邓新田介绍,1996年建校之初,学校名为山东省经保学校。那时校区较大,学校将空地出租给雅博网戒学校和新网康(网戒)学校。后来学校改名字为山东科技防卫学院,开始将网戒的业务揽至门下,招收有早恋、网瘾、自闭、抑郁等问题的少年。
对外宣传中,这所学校有三块牌子,但所有招录入校的学生只按照长期班和短期班来区分,长期班按年缴费,一年学费三万左右,第二年学费减半。短期班则按月缴费,一个月三四千左右。
除军体训练外,学生每天有1小时45分钟的文化课,每上15分钟就休息20分钟。“上的内容很基础,按照语文、数学、英语、物理、音乐、地理等分,感觉是初一初二的(水平),老师的水平也很差。”学生沈迟说。
黑龙江弑母少女的父亲陈永林记得,学校那边介绍说设有孔子学堂,孩子能学学传统文化,“不想着你能孝敬父母,至少能正常与我们沟通。”
但在上过这所“孔子学堂”的学生印象里,这所学堂“让背《弟子规》、《三字经》什么的,背不会不让你午休、睡觉,罚抄几百遍”。
澎湃新闻从对该校多位学生的采访中发现,虽然该校声称学历教育中专文凭,但所有学生只按性别分为两个班,所谓“特警、消防、航空服务”等专业形同虚设。“男生班小到八九岁的孩子,大到三四十岁谢顶的,全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从来不分。”学生陈栋说。
住宿氛围也让学生沈迟难以接受,学校并不对各类“问题”学生做隔离区分。她所在的宿舍有20个学生,其中三个有吸毒史,毒瘾发作后神志不清,有时还会用矿泉水瓶子做冰壶,水兑上风油精弄两个吸管玩;一个13岁女孩怀孕后引产,得了性病;还有一个女生被确诊为精神病,有次从宿舍上铺跳下,把下巴摔到脱臼,还不停说胡话。
天长日久,沈迟感觉自己的恐惧织成一张密布的网,怎么也无法逃出。
母亲姚莉在看到澎湃新闻对网戒学校的报道后,对公寓楼那张孩子隔着铁门站队打饭的照片印象深刻,就在那里,她曾问过招生老师,孩子进去会不会挨打,招生老师回答说,“不会有问题。”
“看到小铁门,心里难受也后悔,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起她。”姚莉叹息道。
张弛曾经在适龄儿童一日夏令营工作过,那里报名盛况空前,开始就是以军事规则进行队列训练,孩子不适应就有很多家长心疼,而有些家长说就该这么练,往狠里练才好,这样孩子才听话。
“一个普通的夏令营,家长都争先恐后地报名让孩子参加,那这种(网戒)学校对于家长眼前的‘问题孩子’,是不是更有市场?”张驰问澎湃新闻。
“生了他不好好教育他,最后出了问题又不管他,这个问题主要在父母。”济南市教育局成教处处长于春祥称自己早年主管民办学校,“高等教育(资源)严重不足的时候,民办教育蜂拥而起。”
在张弛看来,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能开办20年之久,一是因为成本低廉、有暴利可
本文来源:不详 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