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朋友圈里,总会有一两位摄影爱好者。这些摄影爱好者用照片把朋友们联系在一起,就像他们在拍照前把人聚拢起来,指定位置,发出指令:
“一、二、三……茄子。”
每一次拍摄都是不折不扣的仪式,相应地,每一张照片都是纪念品。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是一种情感纽带,虽然强烈程度因人而异。
照片被细心地冲印、裁剪、调整曝光值、筛选、分类,被贴进硬皮相册,写上时间地点甚至更翔实的说明文字。挑剩下的照片也精心装在纸袋里。
一般人忽视底片,仅仅把底片看做获得照片的一次性工具。这种想法可以理解。底片是原始的、需要修改和可复制的,而人们想要的是唯一、完善和不可复制的画面。
照片是生命的一部分。有些人把照片看得比其他财产都重。因为照片是过去生活的物证,留下了他们年轻时的样子。老年人眷恋过去,有一个理由是显而易见的:过去他们总是比现在更年轻。年轻不但意味着容颜美丽,人生也有更多可能。看看照片上的表情就知道了。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照片上的年轻人是一个未能实现的自我。
赠送照片是传统的社交行为。如今,翻出别人送给我做纪念的照片,令人既感动又尴尬。以前人们珍藏别人的照片,视之为社交义务,也相信别人会同样珍藏自己的形象。但现在几乎没有人还把照片看做纪念品了。
送出去的照片都有纪念品应有的风格,因此多数是肖像照。人们理所当然地挑最喜爱的自我形象送人。每一张作为社交礼物送出去的照片,都包含着同样的呼吁:记住我的样子。在这一呼吁下面,还有另一种呼吁:我就是这个样子。
实际上,照片上的形象和现实中以及人们记忆中的形象,往往大相径庭。但送照片是相互的而不是单向的,送出去的照片最终会标记出一个社交网络。在互相交换照片的人际网络里,每个人都期待别人认可照片上的自己,绝不会因为照片比真人年轻就大惊小怪。默契乃是一种沉默的契约,说明人们彼此承担义务,并且对这种义务的内容和性质有明确而一致的看法,尽管它们从来没有被罗列出来过。
现在已经没有朋友圈摄影师了。从前,拍照的成本很高。不但费钱,也很费时间。支持这种爱好需要金钱和耐心。有了数码相机特别是可以拍照的手机,拍照片的成本可以忽略不计。中国有几亿部手机,手机拍的照片也要数以亿计,但冲印店却纷纷关门歇业。这意味着没有人冲印照片。这意味着不再拿印在相纸上的照片送人。照片不再是社交仪式的组成部分。以照片为核心的人际交往模式也因此解体了。
不过,等一等……这样说也许不符合事实。人们的社会交往比任何时候更依赖照片(特别是自拍照)。互联网上的社交网络完全是视觉化的:没有照片就没有朋友圈,没有自拍就没有评论,没有猫图就没有转发。
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是一种邀请,尽管严肃程度远远比不上把这些照片打印出来送人,但美图类的APP层出不穷,唯一的动力是人们仍然希望把理想的自我形象推荐给别人。
和其他传统社交模式一样,交换实体照片的效果取决于难以捉摸的分寸感,而分寸感来自表达和克制之间的平衡。只有经过复杂而费时的互动,交换照片才能达到预定的社交目标,也即通过建构亲密关系来对抗时间的流逝。
在朋友圈上发一张照片,点赞和评论接踵而至。如果在朋友圈里发别人的照片,被拍摄者可以当面点赞。这种反馈链短到无法辨别反馈的价值。
照片的数量越多,交换照片越容易,照片引发的情感强度也明显降低了。我们可以通过微信交换照片。但这种模式快速、短暂,缺乏明确的目标,很难激发持续的社交义务,由此形成的人际交往也不能扩展到其他领域。
本文来源:不详 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