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诗人余秀华火了。余秀华能够引起如此巨大的关注,主要是因为脑瘫患者和农村妇女的身份和诗歌写作结合在了一起,而且写得还不差。如果一个诗人身上没有诗歌文本之外的爆点,别说在今天的中国,就是在里尔克、艾略特、博尔赫斯的故乡,也不会有这么多不读诗的人来关注。
在今天,凡是引起舆论狂潮的诗歌或诗人,比如地震诗、打工诗、乌青体、羊羔体,首先是诗歌之外的讨论,然后人们才会把目光投射到诗上来,这时候诗歌本身的写作趣味和大众审美之间的契合度,决定了人们是像对待乌青、车延高般激烈批评还是像对待打工诗人许立志般不吝赞美。从目前来看,余秀华基本属于后者,但也有些不同的声音——这太正常了,任何时代都不缺乏“众人皆醉我独醒”式的人物。
我在一开始以“湖北诗人”界定余秀华的身份标签,是希望剥离掉诗人作为诗歌写作者之外的附着物,而仅从诗歌写作的角度讨论。诗歌写作,一直都有两种明显路径:艺术性写作和历史性写作。这里的艺术性写作,是指写作更多关注的是语言、风格、技术等文本内部的构件,它们试图拓展语言的边界,追求文本上的自足;而历史性写作,则更多聚焦题材、主题与现实、历史发生勾连,往往被文学史青睐。两种写作路径并无高下之分,并非艺术性写作不关心题材,也并非历史性写作没有艺术批评价值。
事实上,大部分持续写作直到成熟地步的诗人两者都经历过。更重要的是,两种路径达到极致,最后都要指向生命、宇宙等终极命题,好的诗人莫不如此。
就目前来看,余秀华的诗歌,历史性高于艺术性。她诗歌中呈现出的经验是中国新诗没有体验过的,或者说没有充分体验而被记忆的,所以会打动各种诗歌刊物的编辑。而她诗歌中艺术性则还没有达到今天诗歌的写作高度,所以大部分成熟写作者并未发声,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受到了大众的欢迎,甚至让有些人“彻夜不眠”,直呼“什么是诗歌?这才是真正的诗歌”。
我不敢像那些读者一样给诗歌重新下一个直观的定义,我只说说什么是好诗。这也是个非常宏大的概念,诗人们吵了几十年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这里只取和生活的关系来说:不成熟的诗歌到呈现个人生活为止,比较好的诗歌呈现个人生活而引起读者对自我生活的普遍共鸣,好的诗歌以个人生活为刀子,划开一道缝隙,让人急不可耐扒开、扩大这道缝隙,想要看到缝隙之外的世界。当然,这三个次第只是粗疏的划分,在它们之间还有各种次级别的分野。
余秀华自己说她写诗歌只是情绪来了就写,看到什么写什么,或许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或许是她不想更多吐露她创作的秘密,但她的诗歌并不是这么简单的青春期抒情。她和当今诗歌写作的距离,并不像横店村与北京那么遥远。她早期只是默默写作,后来借助网络与武汉本地诗歌圈发生联系,而仅从她刚刚注册两个多月的微信朋友圈上看,她读过保罗·策兰、弗罗斯特、博纳富瓦、特朗斯特罗姆、阿赫玛托娃,读过海子、顾城、雷平阳、宇向、韩少君,即便这些诗人是她有了微信才接触到(很多显然不是),但她能够欣赏、能够评价,也足以说明她的在场。
她的那首最近被疯转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很可能受到普珉的《我穿过一座城市去肏你》影响。而另一首《如何让你爱我》,开始的“如何让你爱我,在我日渐衰老的时候”,显然是带有席慕蓉《一棵开花的树》的痕迹:“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诗人有如佩索阿、海子这样的天才型诗人,他们的写作是天赐的,几乎可以不需要通过阅读获得间接经验,早早就写出惊世骇俗的诗歌。但这种诗人并不多,更多的是天赋加修炼的诗人,他们有对语言的直觉,有对生活的敏锐,然后不断通过写作探索自己的道路。而在探索之初,模仿往往是必经之路。余秀华就是这样,她有着良好的语感,又积累了无处释放的经验,最终找到了诗歌表达自我,和她22年来日夜目击的生活。
但不得不说,这两首诗比普珉和席慕蓉那两首要好很多。《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开始,她说“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但她的题目还是“睡你”,这显然是自我意识的伸张,所以有女权主义者为之欢呼。然后由个人经验转移到宏大叙事,“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这显然并不像她在文章中说的那样“不关心国家,不关心人类”(海子也说过“不关心人类”)。麋鹿和丹顶鹤在她生活中出场的几率很小,这种意象的选择是值得注意的,它们代表了美好的但被压抑的事物或情感。
然后,又回到了自我呈现:“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在枪林弹雨、黑夜、无数个我奔跑的包围下,连续的三个“去睡你”,加深了这种不可能中的决绝,戏剧冲突和悲剧意味就在这里,是带着哭腔的呼喊,像极了她说的“泼妇”状态。这时的节奏是快速的,情绪异常激烈,充满灰暗,然后她接着说“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一下子把上面那些都消解了。最后“而它们/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单独成为一节,是强调这句的重要性,和“而它们”单独分行是强调“它们”一样。
在这首诗里,我看到了《1984》里男女主角以做爱来作为对自我的确认,作为对抗巨大的冰冷现实的方式。而节奏、色彩方面,则让人强烈联想到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余秀华最喜欢海子),虽然都看似明亮、积极,但里面笼罩的阴郁让人不快,感到疼。所以,这是余秀华比普珉那种为了下半身而下半身的作品根本不同之处。至于技术上,我上面的细读已经很明显了,在意象选择、词语重组、节奏、语气等方面的把握上,已经很成熟了。
仅此一首,就足以说明她的写作值得信赖。然而,我在一开始和中间都说过,她的诗歌是成熟的,比较好的,但不足以得到重新定义诗歌,或者“中国的艾米丽·狄金森”这样的地步,或者说我们先别忙,而且她也不需要。她做到了通过个人经验的书写让读者产生共鸣,但这种共鸣更多是考虑到她的个人经历而产生的同情、悲悯等情感。她的诗歌主题中最大的部分是和身体有关,而且还是特殊的身体。这种沉重的肉身,带来沉重的生活,又带来命运、爱、美等大词抒情。大词不可怕,过度抒情才可爱,肉身不是枷锁,只看到肉身才是阻碍更进一步的枷锁。
我相信余秀华并非故意兜售这些,这些都是她自我情感和经验的积累。我们常说读到哪写到哪,看到哪写到哪,所有的诗人最后需要做的都是思想的工作。我以上所言,都是建立在充分肯定余秀华的写作能力和诗歌价值之上的讨论,她值得我们阅读,值得我们尊重和持续关注。最后,千万别跟我说你行你上啊,我只是一个吃过不少菜,对好吃不好吃有一点判断后,评评余秀华这个厨师端上来的菜品如何而已。
【关于余秀华】
余秀华,1976年生,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村民。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使其行动不便,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余秀华从2009年开始写诗,主题多关于她的爱情、亲情、生活感悟,以及她的残疾和无法摆脱的封闭村子。在被《诗刊》微信号发布后,余秀华的诗被热烈转发,人们惊艳于余秀华的天才和诗歌的质朴滚烫、直击人心。
学者和诗人沈睿称她为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余秀华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而不是写出来的充满装饰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
【附】余秀华自述
为什么写诗?在《诗刊》配发的自述《摇摇晃晃的人间》里,余秀华写道:
一直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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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不详 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