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间，山西吕梁小县方山名扬四海。

　　某媒体一篇“山西方山铁腕书记取缔全县所有网吧引发争论”的稿件，通过网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全国多家报纸在第一时间转载；仅仅几个小时之后，该文章作者的博客访问量就突破20万。叫好声和质疑声此消彼长，上演了一出关于“救救孩子”和“救救网吧”的大讨论。

　　“取缔所有网吧”这一命令的发起者、方山县委书记张国彪，无可选择地承受着强烈的赞美和强烈的指责。记者立刻赶往方山，对这位焦点人物进行了专访。

　　张国彪放下电话，示意“开始吧，抓紧时间”。采访不时会受到电话铃和敲门声的干扰。门外有另一批记者在等待。在采访之前我请他允许我先问个私人问题：“您的孩子上网吗？”张国彪立刻说：“不上。”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的孩子都大了。”

　　记者：我们得知，是一封特殊的求助信促使您下了这样一个“极端”的命令，但县里没有对记者们出示这封信。请问这封信是怎么来的？您见过写信的那个孩子吗？如果没有这封信，您是不是不会下达关闭全县所有网吧的命令？

　　张国彪：那天我上班时，看到这封信放在我办公桌上，信是收发室送来的。我没见过写信的孩子。有的记者说，写信人的口气不像是孩子的，很可能是家长借孩子之口写的。这个我没法下结论，反正，笔迹像孩子的。

　　没有这封信，我一样会关闭那些网吧。因为，那些网吧不合法，关闭它们只是个时间问题。应该说，这封来信更坚定了我关闭网吧的决心。其实，方山县整顿网吧的工作从去年夏天就开始了，一年了总是关关停停没成效，看了这信，我觉得真不能再拖了！

　　记者：我了解到，您取缔全县网吧的事，其实今年3月份就已有消息见于媒体，但当时反响不大。为什么现在一下子全面“爆发”，反响剧烈，甚至有传言说是刻意操作呢？

　　张国彪：(摆手)嗨。这个我怎么评论呢？哪有什么刻意操作？其实是这样的：陶宏开教授(在全国各地作过数千场“帮助青少年戒网瘾”的专题讲座，本报亦曾报道他在山西作讲座的消息)随领导到方山县来考察，听说了我们关闭网吧的事，专门来找我谈了半天，还把那封学生写的信给要去了。后来不知怎么，他就告诉了那个记者，9月份记者就从北京跑到方山来采访了。当时我正在中央党校学习，他又从方山跑到中央党校去找我问这个事，就这么出了这个报道。没想到，引起这么大轰动！

　　记者：当时，你们怎么想到要电视台录像做证据的，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以后可能会有质疑的声音？

　　张国彪：没有。

　　记者：您如何看待“铁腕书记”这种提法？

　　张国彪：他们称呼什么，我不在乎。那可能是报纸吸引读者的手段。但我必须强调，媒体突出了“铁腕”却没有体现“依法”！我关网吧是依据国家有关规定进行的，可不是自行其是。媒体应该在“铁腕”后加上个“依法”吧？

　　从财政收入说，方山县排吕梁市倒数第二。全县近14万人口，农业人口占到近12万。目前，全县有1400个网络用户。2003年，张国彪从离石市长调任方山县委书记。记者在县城街头问老乡关网吧的事，竟有不少人连网吧是啥都搞不清。再问，你们县委书记人咋样？大家笑着走开了。网上有个帖子，说张书记好的：0人。说张书记不好的：3人。同时也没人否认，方山全县200多所乡村小学撤并为寄宿制，再没有了“一人校”、“两人校”；县里年拨50万元重奖名师优生，今年高考拔得吕梁山上九县头筹，也是张书记来后的事。

　　记者：请听听外面对您的指责：“关闭网吧并不能根本解决玩网络游戏成瘾的问题。再说现在互联网如此迅速地发展着，关闭网吧让想感知网络又没条件的人去哪上网？10年前有谁见过网吧？但好孩子就比现在多吗？打架逃学的就比现在少吗？并不是网吧的存在或互联网本身有问题，这种事也就是中国这些低层次干部做得出来，怎么没听说某省委书记把全省网吧给关了？”这是省内一个业主发给本报的。“禁止网吧本意或许是好的，但却忽视了另一种重要的权利——网吧业主的经营权。任何一项政策出台都需要有相关的法律法规作依据，网吧作为一个新兴行业，任何一级政府都无权对辖区内依法经营的网吧进行关闭或取缔。”这是专家说的。此外还有“惰政”、“情绪化”、“手段简单”、“矫枉过正、过犹不及”等等。

　　张国彪：有这些议论是正常的。我心情平静。我能肯定地讲，这样说的人，他们自己的孩子肯定没进过网吧。网吧的坏处我就不多说了。

　　其实他们说的都没有错，只是我还是要强调最被他们忽视的：依法！我从来没有认为行政命令可以高于法律，我其实就是在依法办事。我完全赞同业主所说“并不是网吧的存在或互联网本身有问题”，而现在恰恰是大家把我们“依法关闭网吧”等同于我们“无端排斥网络”了。

　　首先，方山7家网吧，其中两家根本就是黑网吧，该不该关？另外5家，如果能做到不接纳未成年人，我们也可以让它开下去，并不一刀切。实际上，如果严格按《互联网上网服务场所管理条例》的要求，在电脑数量、消防设施、面积、营业时间等所有方面都符合规定，我不说外地，方山县没有一家网吧合格。不是我关，是市场自己决定关。像太原这样的大城市，经济发达，信息需求量大，流动人口多，那市场供需双方都能保证网吧的经营。但方山县城日均流动人口不到70人，现实是，它(网吧)不接纳娃娃们就根本没法干！而娃娃们又都是去玩而不是查什么资料信息。本来整治网吧从去年夏天就开始了，总是关关停停，总是罚款。罚多了它只有收更多娃娃来挣钱弥补损失。说到经营权，要证照齐全又保证不接纳未成年人，谁不让你经营！我原想着春节后打工的人回来了，他们去网吧能让业主们合法多赚点。拖到清明前，不能再拖了。

　　不同地方，其人才结构、经济消费、思想观念、文化布局都不同。在方山关网吧是因地制宜，实事求是。

　　这也不是我个人行为，是方山县四大班子开会通过，有纪要的。我也多次私访过网吧，真是乱，但我不是执法者不能管，我只能召集他们管。职能部门不是一直在管么？怎么样呢？结果群众呼声越来越高。看矛盾要看主要方面。99%的群众拥护就说明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的利益。

　　记者：方山县什么时候会重新开网吧呢？

　　张国彪：什么时候都可以。在合法的前提下，由市场自行决定。

　　记者：听说，整顿网吧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临时通知同志们下去查网吧，所有人手机都留在宣传部由专人看管。您遇到什么样的压力和阻力？有没有担心过被报复？

　　张国彪：压力没有，阻力有。关停那么多回没个成效不就说明阻力？至于骂名和报复，是小事，既当领导就不怕引起非议。我既是出于良心又是依法行政，我怕什么？

　　张国彪说他最爱吃土饭。赶上当天餐厅承办婚宴，招呼记者的两桌席面也就算丰盛，有糕有鱼。他以白开水向大家举杯，并吩咐服务员：“娃娃们，上一大盆烩菜，换咱县出的那个沙棘汁”。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向媒体推介方山的机会。

　　记者：因为关网吧，您是“一夜成名”了。方山县也出名了。您的个人生活和政治前途会因此受到什么影响吗？

　　张国彪：不会。这就是个平常事而已。咱本来也不是为扬名，也没预料什么扬名。出名是好事也是坏事，无所谓。要说名也是个骂名，我不怕骂。前一阵老百姓还到省政府告我的状去了。老百姓放羊都散养，树苗一种下就被羊啃了，国家每年给的三千万退耕还林补贴，咋也填不满那些个羊嘴。不治不行！我让确定林权，把散养都改成圈养，人们就去告了。可做得对，省里就支持我。我还是要做。

　　记者：您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什么？

　　张国彪：你这问题问得太大。中央有工作重点要求，省里、市里也有工作重点要求……当然是要以要求为重点。要是具体说，本来这几天我计划带人到东北去学习人家的退耕还林经验的。结果(让记者闹得)拖下来走不成。方山最大的资源是林，林权搞好了绿化环保才能搞好，旅游也跟着快了。我想着10月底前一定要实现(羊)全部圈养！

　　记者：方山有个“天下第一廉吏”于成龙。任两江总督时，他对州县官吏提出六条基本要求：勤抚恤，慎刑法，绝贿赂，杜私派，严征收，崇节俭。您曾拿自己和于成龙相比过吗？您怎么评价自个儿？

　　张国彪：没有。不比。我是个直率人，有点个性，认准了的就要干到底。最大的就两条：实在，公正。

　　后记

　　采访张国彪并不容易。当记者赶到方山时，这个群山深处的国家级贫困县，已经送走了三批记者，同时预备迎接十几批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记者。从县新闻办同志们的脸上能看出他们强忍着的无奈和疲惫，而张国彪本人，前一晚已被电视访问折腾到凌晨1时。

　　本来，张国彪不计划接受任何采访，架不住各方面说情，就开了个头。既然开了头，也就不得不在后来的记者面前露露面，但记者们提问的时间分配下来就非常有限了。于是他的回答就如他的个性一样，极为直截了当。然后，他连夜赶往邻县开会，再后来，记者们基本上是逮不到他了。得以采访到他的一个记者说，其实他是个心软的铁腕书记。

　　几乎每个相关的被访者———县委办公室、工商、文化部门的干部，业主，百姓———显然已对这没完没了的重复感到厌倦。同样出了名的前方山网吧业主刘景琦已经“隐退江湖”，媒体没能再找到他。但，网吧被取缔后一直无告状和上访的平稳，也许会被另一个业主打破。在这个各方媒体难得光顾的小县，该业主主动找到宾馆寻访多个记者，抓住机会倾诉了他作为一个业主的种种不满和不平，希望“讨个公道”。

　　一切现象都表明，这个关闭网吧的主题事件正在变成一个媒体事件。有点像张国彪说的：“其实越说得多，麻烦就越多”。但无论如何，能够上升到“行政命令和法律效力”这样一个高度的全民大讨论，还是彰显了社会的进步。(首席记者 冯迪文 图)